两周前，正当我从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顺丰航空开通“鄂州——布达佩斯”货运航线的消息。几天后的6月27日，我又得知南航开通了“广州——布达佩斯”的首个直飞航班。
两地物流、交通往来的愈发活跃，是中国企业扎堆涌向匈牙利的一个缩影。
行走在布达佩斯街头，我具身感受到匈牙利作为欧洲国家的特别。位于欧洲的“心脏”位置，这里的人却与周邻国家很不一样，他们大多是祖先来自亚洲的马扎尔民族，“黄皮肤”，说着匈牙利语。因为这种文化上的区隔，有人将这个9.3万平方公里的小国形容为欧洲的“孤岛”。
图片来源：世界地图网
人口表征上的区分，如今似乎也映射到经济政治上的博弈。匈牙利与欧盟的若即若离，在新闻频道上轮番上演。
从布达佩斯国会大厦穿梭到郊区，眼前的景象在某个节点开始切换，从富丽堂皇、结构严谨的哥特建筑，变成了在国内二三线城市也常见的白色平房。这两种城市景观之间，孕育出一片中企投资的热土。
从宁德时代、亿纬锂能，再到蔚来、比亚迪，中国新能源企业不是在匈牙利投资建厂，就是在去匈牙利投资建厂的路上。当我们谈论中国企业出海欧洲，匈牙利已经是绕不开的话题了。
龙头企业的进驻，又带动上下游配套企业的跟随。据了解，匈牙利已成为中资企业赴欧投资的首选国之一，截至2023年6月，中资企业在匈落地的投资金额累计达到190亿欧元。
欧盟“下沉市场”
何以成为中企投资热土？
这次在布达佩斯逛商场，我有一种强烈体感——匈牙利像是欧盟国里的“下沉市场”。
比如，即使是首都，也几乎看不到欧洲高端品牌，却能看到不少“平替”或山寨版本。再比如，在商场的手机货柜里，有一大部分不是各品牌的智能机，而是各种“老年功能机”。
整体物价与西欧相比也很感人。在法国，我从机场打车到酒店花了200多欧。而在布达佩斯，相近的距离只花了我100多人民币。
【图说】当地常见的“穷人超市”Lidl
看了下宏观经济数据，发现那里的经济水平确实与我的体感比较相符：
匈牙利其实属于中等发达国家，2023年人均GDP约2.11万美元。但从人口消费水平来看，欧盟统计局2022年的一次统计表明，在欧盟国家中，匈牙利人的消费水平是倒数第二，和斯洛伐克并列，仅高于保加利亚。
在这样一个消费水平不高，国土面积仅半个河北大小（9.3万平方公里），人口也仅960万人的国家，它的投资环境却吸引了中国企业在近几年纷纷前往。
这就要说到匈牙利在吸引外资方面的产业政策，以及它的历史变迁。
1989年以来，社会主义时期结束后的匈牙利通过经济开放政策进行转型，逐渐成为中东欧国家中人均吸引外资最多的国家。来自欧洲的资本通过收购匈牙利国内企业，促进了匈牙利相关产业的现代化。2004年加入欧盟后，更多来自西方的资本涌入，匈牙利也在欧盟标准下完善市场体制。
匈牙利之所以能够吸引这么多外资企业，低劳动力成本、税收优惠等政策所形成的比较优势，是重要的原因。
不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匈牙利依赖欧盟单一市场的弊端暴露。这一年，欧尔班上台后开始了“向东开放”的政策。他认为，旧的全球化模式已结束，在资金、技术和知识上，东方已经赶上了西方。这一阶段，中国企业与匈牙利的合作逐渐变得密切。
与此同时，匈牙利政府提出要以创新引领工业，减弱对传统汽车制造业的依赖性。在利用外资上，匈牙利也开始侧重那些有助于产业结构现代化、提高居民收入、增加就业的外资。此前联想宣布在匈牙利投资建厂时，匈牙利政府就曾表示，选择联想，原因之一就是希望吸引的外资企业是有一定增值、而非简单加工的。
尤其是在近几年，疫情、乌克兰危机双重冲击下的匈牙利，更加希望通过吸引投资、保护就业岗位来维持经济增长。
匈牙利对中国新兴产业相关企业，更是采取积极的招商引资政策，包括税收优惠、就业补贴、培训补贴，以及匈牙利政府或欧盟专项补贴等。以宁德时代的投资为例，匈牙利政府提供了135亿福林的补贴。联想建设匈牙利工厂所需的82亿福林中，有20亿福林来自匈牙利政府的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匈牙利虽然劳动力成本低，但劳动力素质水平相对较高。在匈牙利，受教育人口占总人口98%以上，而且约三分之一的就业人口受过高等教育，三分之二的劳动力完成了一种专长或多种形式的技术培训和职业教育。虽然官方语言为匈牙利语，但许多年轻人都掌握英语、德语、法语等外语。
中国新能源车企的“理想国”
是如何形成的？
从具体产业来看，中国企业在匈牙利的投资以新能源领域为主，包括宁德时代、亿纬锂能等在当地建设动力电池厂，以及比亚迪建设电动汽车厂等动作。这些新能源龙头企业的动作，也带动一批上下游企业配套投资，包括阴极材料、锂电池隔膜、金属回收等领域的企业。
汽车及零部件制造业本就是匈牙利的支柱产业，产值在其制造业中占23%以上，以外资和出口欧盟市场为主。截至2022年，匈牙利有800多家汽车及零部件生产企业，从业人数超过15万人。匈牙利的汽车制造业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闻名的，有着“欧洲底特律”之称。一个直观的数据是，全球最大的20家一级汽车供应商里，有14家都在匈牙利落户。
过去，匈牙利汽车制造业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匈牙利政府与德国企业的深度绑定。匈牙利是德国和中国之外，唯一拥有宝马、奔驰、奥迪这三大德国高级汽车品牌生产基地的国家。匈政府先是鼓励德国企业在匈投资建厂，后则鼓励德企设立技术研发中心。德国一度是匈牙利最大投资来源国，占外国直接投资总量的21%。
但随着新能源汽车崛起，匈牙利政府为避免自身在全球汽车产业的汰换中被淘汰，将目光聚焦在其汽车产业的电气化，尤其是动力电池产业。
与此同时，欧洲“碳中和”步伐加快，欧盟的《欧洲绿色协议》还包含了2035年起欧盟境内禁售燃油车等条款，因此欧洲汽车制造商整体上正在向电动化加速转型，动力电池需求将在接下来几年大涨。这些因素都促使着承接了欧洲大部分汽车加工制造需求的匈牙利，向着电动汽车及其所需的动力电池产业大跨步前进。
但在新能源产业，匈牙利此前所倚靠的德国汽车制造商显然优势不再，中、韩等东亚国家走在前面。随着三星等韩国企业入驻匈牙利，2019-2022年，韩国超越德国，成为匈牙利的最大投资国。这也成为匈牙利实施“向东开放”政策的一个注脚。
宁德时代和亿纬锂能，就是在此背景下赴匈建设动力电池厂。这些中国动力电池企业的客户中，不少都来自欧洲汽车制造商。在欧洲本地建厂，便于更快响应客户需求，尤其是匈牙利内就有不少各国汽车品牌的整车厂。
如今，布达佩斯往东，在匈牙利的汽车制造重镇德布勒森，宁德时代投资73.4亿欧元的电池工厂正在建设中，计划于2025年投产。彼时，该产能将达到100GWh，并成为欧洲产能最大的电池工厂。这座工厂还将促进当地的就业，为当地带来9000个工作岗位。
德布勒森不仅具备良好的产业基础和人才储备，其优越的投资环境还使其屡次被评选为欧洲小城市中投资推广策略最佳的城市之一。从上文提到的宁德时代获得的补贴也可以窥得一二。除了详细的投资激励政策之外，据了解，德布勒森还设有专门的项目经理跟进每家企业投资激励的评定、发放。
在宁德时代宣布在德布勒森投资建厂之前，其大客户之一宝马就已经宣布在此投资20亿欧元建组装厂。值得注意的是，该厂将成为其在全球范围内第一座生产其“新世代”车型的工厂。所谓“新世代”车型，其中就包含全新开发的电驱、电池系统，此外还有全新的电子电器架构、用户界面、人机交互概念等。
宁德时代对德布勒森的绿地投资，就是在接收宝马“新世代”车型的电芯需求之后。同样收到这一需求的亿纬锂能，在2023年5月也宣布在德布勒森西北工业区以约1286万欧元的价格买了一块45公顷的地，用于生产圆柱形动力电池，向同在德布勒森的宝马整车厂供货。对于亿纬锂能的投资，匈牙利政府提供了约3766万欧元的补贴。
而对于匈牙利以外的需求，以匈牙利为接口进行出口，也有利于降低物流成本。毕竟匈牙利位于欧洲的中心位置，也是连通欧洲各国，甚至连通中东、非洲等市场的枢纽。而且，匈牙利的物流产业是较为发达的。
比亚迪就为了进一步开拓欧洲市场，再次选择匈牙利建设生产基地。早在2016年，比亚迪就在匈牙利建设纯电动大巴工厂，如今继续在此深耕，建设新能源乘用车工厂。
此外，本地化的生产也有助于反哺产品研发。比亚迪就表示，通过本地化生产制造的过程中，他们将打造更具欧洲本地化品牌属性的产品。
图片来源：比亚迪官网
规避本土化风险，是必要的一课
随着中国新能源龙头企业及产业配套涌向匈牙利，2022年开始，中国又超过韩国，成为匈牙利最大的投资国。
事实上，匈牙利与中国历来就在经济政治上保持着友谊。在众多欧洲国家中，匈牙利不仅是第一个与中国签署“一带一路”协议的，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承认中国为合法政府的、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以及第一个设立人民币清算行的国家。此外，匈牙利还聚集了不少个体华商。960万匈牙利人口中，3万多华商经营着零售、餐饮、房地产等业务。
匈牙利长期以来的友华态度，成为中国新能源企业考虑地缘政治风险时的重要加分项。中匈的交好也频频映射到匈牙利与欧盟的博弈上。尤其是对于欧盟刚刚（7月4日）开始实施的、对中国电动车企业加征反补贴税的举措，匈牙利作为欧盟成员国保持着反对态度。
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国新能源企业出海欧洲，仍然存在一些风险。我们也并非要渲染匈牙利的“友华”或其他投资吸引力，而忽略了当地政治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复杂性。出海战略在异国的本土化，是一个关卡重重的过程。
一个最好的例证就是宁德时代宣布投资建设德布勒森工厂，却引发了一些当地人和环保组织的不满情绪，当地居民游行抗议，甚至将宁德时代告上匈牙利最高法院。德布勒森政府基于宏观、长期的经济发展作出决策，却与当地人的情绪产生分歧。
分歧在于，当地人认为，该工厂可能会耗尽当地的供水、造成污染，而且该工厂实际落地于只有5300人的小镇，而它后续带来的大量外国工人以及潜在的通货膨胀问题，对于当地人来说是潜在风险。
对于宁德时代等中国企业来说，如何从缓解这种舆论压力，是出海过程中一项重要的功课。在此方面，宁德时代向当地作出一些让渡，包括缩减工厂规模、降低能源需求、降低排放浓度、增加对污水处理的投资、尽可能招聘本地员工等。
亿纬锂能在其德布勒森电池工厂开始建设后，就表示过他们在融入当地风土人情上下了一番功夫，包括与当地社区、市民大量沟通，赞助德布勒森足球队等，为的就是尽量让当地市民不产生反感情绪。
除此之外，劳动力也是一个潜在的风险。虽然匈牙利的劳动力成本相较于欧洲各国较低，但劳动力短缺的问题近几年一直存在。
结语
关于匈牙利成为投资热门目的地，有一种说法是，匈牙利靠的是“边缘洼地”优势，包括更低的劳动力、土地成本等。这类似于墨西哥之于中国企业出海北美市场的作用：经“墨西哥制造”的中国品牌出口到其他北美国家。在中国企业出海欧洲的过程中，“中国品牌——匈牙利制造——欧盟市场”的模式也在形成。
这次欧洲行，我从波兰走到匈牙利，再从匈牙利走到法国。如此历遍东西，就更加体会到匈牙利作为欧洲国家的“非典型”。就像它保留着一小部分帝国的往日风光，但其余部分是“下沉市场”的风貌；它身处欧洲中心，大部分国民确实东方人的样貌；身为欧盟成员，却常常成为其中“唱反调”的存在。或许正是这种“非典型”和“边缘性”，孕育出了中国企业出海欧洲的更大可能。
这篇文章写完的时候，匈牙利接任了欧盟轮值主席国的职责。接任仅仅1天后，西雅尔多就表明匈牙利在任职期间对于中国企业的态度：发展与中国的合作是匈牙利此期间的重要目标，匈牙利将努力确保中欧不会发生关税战或贸易战。
这似乎是一种积极的信号，但也是不确定性的一部分。确定的是，接下来匈牙利任职欧盟主席国的6个月，匈牙利与欧盟还将上演怎样的博弈，仍将实实在在地关乎着中国企业出海欧洲的本地化进程。
参考资料：
1. 《匈牙利再转型之谜》
2. 《匈牙利：中国制造出海桥头堡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3. 《中国“新能源”为何注入匈牙利？宁德时代相关负责人提到三点原因》
4. 《匈牙利：中国汽车产业出海“新战场”》
5. 《当比亚迪发现匈牙利》
6. 《宁德时代的“生死局”》
内容编辑：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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