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世上最精妙的学问,GDP统计绝对可以算得上一门。
前阵子,A省公布2023年GDP为5.9万亿,同比增长4.1%。单纯看这个数据没什么问题,但要是把2023年初公布的数据拿出来对比,那就完全令人匪夷所思了。
当时该省还大张旗鼓地宣扬“2022年跃上6万亿新台阶”,全省GDP达61345.05亿元。
2022年是6.1万亿,2023年是5.9万亿,明明是少了两千亿,它是怎么能够实现4.1%的正增长的呢?这道数学题,怕是牛顿再世也解答不出来。
就在各路好汉绞尽脑汁想要寻求答案的时候,当地跳出来“打圆场”,表示6.1万亿是2022年的初步核算数据,实际上最终核算数据为5.8万亿,下调了3124.92亿。
要知道,中国的GDP统计每年会进行两次核算,一次是在年初,根据相关指标增速推算得到的初步核算值。另一次则是在年末,根据统计年报、财政决算和有关部门年度财务资料等核算的最终核实值。
也就是说,A省2023年初推算出前一年的初步核算值有足足61345.05万亿,但到了年末发现,其实最终核算值只有58220.13亿。这“挤”出来的3124.92亿是什么概念呢?都足以匹敌整个汕头市的GDP了。
经过数据修订之后,该省得以在2023年实现正增长。不过即便如此,中国省域经济还是因此经历了一次大洗牌。A省的GDP被四川超越,近30年来首次跌出全国第五。
不过,你也别大惊小怪,对2022年GDP进行数据修正的可不止它一家。
福建省,公布的2023年GDP为54355.1亿,如果按照初核的2022年GDP数据53109.85亿计算,同比名义增速为2.3%,但它将2022年的终核数据下调至51765.12亿,增速立马变为4.5%。
江西省,公布的2023年GDP为32200.1亿,如果按照初核的2022年GDP数据32074.7亿计算,同比名义增速仅有0.4%,但它同样也将2022年的终核数据下调至31213.8亿,增速果然亮眼了不少,变成4.1%。
湖南省,公布的2023年GDP为50012.85亿,如果按照初核的2022年GDP数据48670.4亿计算,同步名义增长为2.76%,但它也将2022年的终核数据下调至47558.6亿,增速就变成了4.6%。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不过,这几个省份数据下调的规模也就是1000亿左右,远不及A省的3000多亿。
按理说,过去只有全国每五年搞一次经济普查,国家插足进来的时候,各省才会在数据核算上“大动干戈”,不然一般都是小修小改。
|A省历年GDP
就拿A省来讲,从2012~2021年,A省一共上调了3次GDP,下调了7次GDP。最大的下调幅度为849亿。现在,在没有全国性经济大普查的背景下,该省仍然大手笔下调了3000亿的量级,实属罕见。
为什么初核跟终核数据的区别这么大呢?有两种可能性。
首先是库存问题的存在。
很多人有一种思维误区,认为初核的GDP在最终核实环节中被下调,就表示之前的数据是虚高、注水,其实这也可能是一种正常的现象。
因为在统计的时候,对于当年已经生产出来、但未出售的商品,实际上也要算入当年的GDP的。等到未来这些商品售出的时候,再根据实际市场销售价格去修正前一年的GDP。这便是初核和终核数据出入的原因之一。
回到A省。它的规上工业总量稳居全国第五,中西部第一。但同时,它也是一个重化工业大省,钢铁、电解铝、水泥、平板玻璃等资源行业普遍存在产能过剩的问题。甚至去年年底,该省的一家钢铁厂还宣布停产3个多月。
之所以下调高达3000多亿,很可能有产能过剩的问题在“助推”。工业制成品生产出来了,作为库存纳入GDP统计中,但如果第二年还无法售出,这批库存的价值自然要从终核数据中剔除掉。
除了工业制成品,烂尾楼也是一个干扰因素。
2018年以来,A省省会C市房地产投资占总投资的比重一直在50%以上。而到了2021年,房地产开发投资完成额同比下降了10%,2022年同比下降了18.7%。
房地产行业的哑火,相当在挖掘机、推土机的引擎里掺入了沙子,再也难以“高周转”了。根据克尔瑞的统计,C市一共有106个楼盘烂尾,影响超过60万居民的利益。
而易居研究院智库中心的数据显示,2022年上半年,C市烂尾楼面积高达440万平方米,烂尾率高达9%,位居全国第二。
要知道,建到一半的房屋,也是可以作为库存纳入GDP统计的。问题就是如果房子继续保持烂尾的状态,无法交付,那款项就无法回流到开发商的手中,这部分房产的价值自然就要从终核GDP数值中减去。
其次是来自于顶层的“挤水分”压力。
一位熟悉统计工作的体制内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地方政府修正的目的并不是单纯为了让GDP增速变高,主要还是由于国家发起的“统计造假专项治理行动”和“专项统计督察行动”。
这项行动从2023年3月开始,一直持续到2024年2月,涵盖的省份包括安徽、四川、江苏、广东、河南、江西等14个省份及其下辖市区,目的就是要防惩统计造假。
这实际上也是给各省一个“挤水分”的机会,倒逼各省市自我核查,以更加负责、更加科学、更加规范的原则完成统计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各大省份纷纷修正终核GDP,自然也是不足为奇的。
经济上的波动叠加政治上的行动,让过去被海水掩盖的冰山慢慢露出它的全貌。
根据全国历年GDP的统计,2019年以前最终核算数据基本都要比初步核算数据高,但近几年形势已经发生转变。
除了2021年,其他几个年份的最终核算数据,都要少于初步核算数据,真实情况不及预期。
就拿2022年来说,全国GDP最终核实数据为12047424亿元,比初步核算值足足少了5483亿。
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
很多人的答案可能是互联网、喷气式飞机、计算机等等。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和诺德豪斯则认为,国民生产总值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的作用堪比太空中的卫星。后者可以描述整个大陆的天气情况,前者则能够提供经济状况的完整图像。
如果没有像GDP这样的总量指标,政策制定者就会陷入杂乱无章的数字海洋而不知所措。它就像灯塔一样,帮助决策者引导经济向着主要的目标发展。
然而事实上,GDP并不完美。
一方面,它并不能反映经济运行的全貌。
笔者在南方沿海的S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其GDP与肇庆相当,但S市房子均价一万多,肇庆才七八千元。S市的人有钱到什么程度呢?街边一家装修普普通通的面店,里面放的料有鲍鱼、有龙虾,售价一百多块,这种店在S市不少见,而且宾客来来往往。路面上的BBA豪车密集度也相当之高。
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敢花钱呢?
除了民营经济发达、本地人有经商头脑之外,还有一个不能视而不见的因素,就是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地下经济。
前不久,有媒体曝光该市下辖的一个区,存在大量的口红造假。YSL、Dior等知名品牌的口红,都可以在此灌装生产,之后再通过微商、直播带货等渠道流入市场。从低端的水杯、洗发液,再到高端的冒牌手表、烟酒……隐匿在一些富裕老板的背后,其实是一条条造假产业链。
当地有严打,奈何总有人禁不住金钱的诱惑,飞蛾扑火。这些地下经济,让一些小老板以极低的成本,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收入。
但这些非法产业的收入,实际上都是没有纳入S市的GDP统计中。因此,单纯靠GDP一个数值,并不足以囊括全貌,不能准确判断当地居民的生活质量。
如果你是房地产开发商,是一个个体工商户,你只是根据GDP的大小来决定砸多少钱进入一个市场,那很可能会输的很惨。
而且,即便全部都是阳光经济,GDP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它展现是国民财富的总量,但不涉及财富蛋糕的结构。
就拿中国来说,我们的GDP高居世界第二,但其居民收入占GDP的比重仅仅只有43%,比很多国家都要低。截至2020年,美国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约为83%、印度为77%、德国为61%,甚至就连俄罗斯和泰国都比中国高。要说藏富于民,是远不如德国、日本这样的制造业强国的。
有大量的财富,储蓄在了政府端和企业端,掩盖了一些分配机制上的问题。
另一方面,在中国特殊的晋升考核体系中,GDP也容易产生扭曲激励。
在分权制度下,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谁也不愿意在“晋升锦标赛”当中落伍,而考核的核心指标之一便是经济发展。因为在干部“德能勤绩廉”的考核中,“绩”可以用GDP来量化,是最容易衡量的。
这个指挥棒,会让地方政府官员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招商引资、本地经济发展上,推动中国经济奇迹的发生。但与此同时,当地方官员太想要做出一份漂亮的成绩单时,就很容易诱发了一系列“副作用”,比如地方保护主义、重复建设、银行不良贷款,以及数据注水等。
为了追求政绩,上级可能会将压力层层下达,甚至不切实际地提出难以完成的经济指标,底下的人完不成,就只能在统计数据上“动心思”“下功夫”,在各种数据报表上乾坤大挪移,使得地方的经济发展数据脱离真实情况。正所谓“数据出官、官出数据”。
一个这么干就罢了,要是有好几个都这么做的话,数据的泡沫就会越吹越大。这样一来,自然就难以衔接中央统计的数据。
自1985年建立核算制度以来,地方和全国的GDP一直采用分级核算。具体来说,就是国家统计局独立核算国内生产总值,而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统计局则负责核算本地区的生产总值。
在过去的分级核算制度之下,全国数据与地方的汇总数据经常出现“数字打架”的现象。地方的GDP之和长期高于全国,就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案例。
2000年以来,地方GDP总和与全国的差值率基本都在7%以上,2003年和2004年甚至一度飙升至15.5%和19.3%。
那么,是否有更好的指数来替代GDP,作为决策依据呢?
2007年,时任东北某省的主政官员在会见美国驻华大使时曾表示,相比GDP,他更喜欢用另外三个指标评估经济,包括工业用电量、铁路货运量和银行发放的贷款额。放在重工业驱动的经济体里,这个综合性指标是相当有效的。
不过,今天中国经济的整体结构已经发生了急剧的改变,服务业占比早就大大超过了工业,有些城市甚至蜕变成了金融中心、文化之都。因此,该指数的参考意义边际递减。
也有观点认为,相比GDP,税收数据不好弄虚作假,可以从这个维度去了解各地的真实经济实力。比方说个人所得税、企业税、增值税,这三大主税种更能直观体现本地企业和个人的发展水平,能够更精准地反映经济冷热。
但光靠辅助参考的指标,实际上还是无法解决地方扭曲激励的难题。解铃还须系铃人。
2017年,国家决定在2020年初正式实施地区生产总值统一核算。各省市区生产总值核算将从原来的各地统计局负责,变成由国家统计局统一领导地区生产总值统一核算工作,组织各省市区统计局制定地区生产总值核算方法、制定和规范统一核算工作流程,进行统一核算,核算结果统一发布。
也就是说,从“各算各账”变为“共同算账”了。国家队亲自下场,形势开始发生了逆转。从2019年开始,地方GDP总和竟然低于全国。2022年,差值率甚至下降至-10.7%。
这刚好跟统一核算改革的时间点不谋而合。
潮水已然转向。
从中央到地方,都已经深刻认识到,经济迈入新常态后,GDP的增长是不可能像过去一样高歌猛进,如今,“统筹发展与安全”才是经济发展的基调。
去年末我们发布了一份文件,要求12个债务压力较大的省市,除基本民生工程以及纳入国家重点规划项目外,原则上不再新增政府投资项目,包括高速公路,运河,地铁,铁路,省级以下产业园区,楼堂馆所,棚户区改造、新能源汽车充电桩,特高压等等。而存量项目也需要进行规范处理,总投资额完成率不到一半的项目,视情况缓建、停建。
被点名的省份以中西部为主。这股“基建叫停潮”的背后,是中央在向地方传递信号,在债务风险未得到有效化解之前,不能再延续过去的大基建模式了。
未来,不同地区可能会承担起不同的角色和任务。东部是“经济大省挑大梁”,主攻发展。而中西部则是重点化解债务风险,不加杠杆或者少加杠杆,防止系统性金融风险发生,主打一个稳健发展,成为稳固全国经济发展的“安全”基石。
换句话说,全国一盘棋好像隐隐然要分成两大阵营了,一半主攻发展,一半主打安全。
其实,中国已经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质量比总量更为重要。近年,决策层反复强调“不唯GDP论英雄”,便是一个划时代的转向。
绿色GDP、人均GDP、人均可支配收入等,越来越成为衡量经济发展的重要指标。
相信终有一天,人们不再被单一的国内生产总值所迷惑,而是站在一个更宽广的视野去评判经济体的发展。
历史的车轮又一次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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